为学者如山阴王雪湖之画梅焉,斯可矣。雪湖画梅,闭门端坐,内求诸己,久之能出梅之神情风韵于五指间。曾画一株在倪中丞厅壁,期年之后,墨气尚浮,游蜂飞蝶往来采食,华蕊皆尽。若是其神也!
吾友龙仲房闻雪湖有《梅谱》,游湖涉越而求之,至则雪湖死已久矣。询于吴人,曰:“雪湖画梅有《谱》,在乎?”吴人误听,以为画眉也,对曰:“然,有之。西湖李四娘画眉,标新出异,为《谱》十种,三吴所共赏也。”仲房大喜,即往西湖寻访李四娘。沿门遍叩,三日不见。忽见湖上竹门自启,有妪出迎,曰:“妾在是矣。”及入问之,笑曰:“妾乃官媒李娘,有求媒者,即与话媒,不知梅也。”
仲房丧志归家,岁云暮矣。闷坐中庭,值庭梅初放,雪月交映,梅影在地,幽特构崛,清古简傲,横斜倒侧之态宛然如画。坐卧其下,忽跃起大呼,伸纸振笔,一挥数轴,曰:“得之矣!”于是仲房之梅遂冠江右,尝谓予曰:“吾学画梅二十年矣,向者贸贸焉远而求之雪湖。因“梅”而失之“眉”,因“眉”而失之“媒”,愈远愈失,不知雪湖之《梅谱》,近在庭树间也!”
予乃叹曰:“岂惟画梅哉!为学亦如是矣。本易也而求诸难,本近也而求诸远,不知道不离人,如水不离地。试反而求之寻常日用之间,庭除几席之内,随耳之所闻,目之所视,手足之所持行,参于前而倚于衡,瞻在前而忽在后,中边互见,左右逢源,虽与孔、颜觌面一堂,不越于此矣。舍是而他求焉,是犹学雪湖之梅者不察其神韵之所在而徒冀蜂蝶之来食,骇世惊众,以为神也,岂可得哉!”
“嗟夫!学者之惑也。厌其近且习者,欣其远且疏者,而不知忽于近者愈近而愈远,玩于习者日习而日疏也。惟行之而始至,即之而始亲,耳目近于眉而不能见眉,指近于腕而不能握腕,鸟习于空而不能喻于空,鱼习于水而不能喻于水,何怪百姓之日用而不知哉!日用不知,非果不知也,特遗己以逐物,不即物以明己,故不知也。设令一旦翻然内求诸己,未有不憬然醒,蘧然觉,如获《梅谱》于庭树间也。”
译文
做学问的人能像山阴的王雪湖画梅花,那才可以。王雪湖画梅,关上门端正地坐着,向自己的内心寻求时间长了就能从手中画出梅花的神态风韵。他曾在倪中丞厅堂的墙壁上画了一株梅花,满一年以后,墨上的生气还浮在上面,蜜蜂蝴蝶来来往往到上面采食,结果画里梅的花蕊都被吃光了。他画的梅花神奇到这地步。
我的好友龙仲房听说王雪湖有一本《梅谱》,于是游历湖州,跋涉到越州去寻求它,到那儿才发现王雪湖已经去世很长时间 了。向吴地的人打听,说:“听说王雪湖画梅的时候有《梅谱》,现在还在吗?”吴地人听错了,认为是画眉,回答说:“是,有这个。西湖李四娘画眉,标新立异,创造出眉饰式样十来种
顺治二年乙酉四月,江都围急。督相史忠烈公知势不可为,集诸将而语之曰:“吾誓与城为殉,然仓皇中不可落于敌人之手以死,谁为我临期成此大节者?”副将军史德威慨然任之。忠烈喜曰:“吾尚未有子,汝当以同姓为吾后。吾上书太夫人,谱汝诸孙中。”
二十五日,城陷,忠烈拔刀自裁,诸将果争前抱持之。忠烈大呼德威,德威流涕,不能执刃,遂为诸将所拥而行。至小东门,大兵如林而至,马副使鸣騄、任太守民育及诸将刘都督肇基等皆死。忠烈乃瞠目曰:“我史阁部也。”被执至南门。和硕豫亲王以先生呼之,劝之降。忠烈大骂而死。初,忠烈遗言:“我死当葬梅花岭上。”至是,德威求公之骨不可得,乃以衣冠葬之。
或曰:“城之破也,有亲见忠烈青衣乌帽,乘白马,出天宁门投江死者,未尝殒于城中也。”自有是言,大江南北遂谓忠烈未死。已而英、霍山师大起,皆托忠烈之名,仿佛陈涉之称项燕。吴中孙公兆奎以起兵不克,执至白下。经略洪承畴与之有旧,问曰:“先生在兵间,审知故扬州阁部史公果死耶,抑未死耶?”孙公答曰:“经略从北来,审知故松山殉难督师洪公果死耶,抑未死耶?”承畴大恚,急呼麾下驱出斩之。
呜呼!神仙诡诞之说,谓颜太师以兵解,文少保亦以悟大光明法蝉脱,实未尝死。不知忠义者圣贤家法,其气浩然,常留天地之间,何必出世入世之面目!神仙之说,所谓为蛇画足。即如忠烈遗骸,不可问矣,百年而后,予登岭上,与客述忠烈遗言,无不泪下如雨,想见当日围城光景,此即忠烈之面目宛然可遇,是不必问其果解脱否也,而况冒其未死之名者哉?
墓旁有丹徒钱烈女之冢,亦以乙酉在扬,凡五死而得绝,特告其父母火之,无留骨秽地,扬人葬之于此。江右王猷定、关中黄遵严、粤东屈大均为作传、铭、哀词。
顾尚有未尽表章者:予闻忠烈兄弟,自翰林可程下,尚有数人,其后皆来江都省墓。适英、霍山师败,捕得冒称忠烈者,大将发至江都,令史氏男女来认之。忠烈之第八弟已亡,其夫人年少有色,守节,亦出视之。大将艳其色,欲强娶之,夫人自裁而死。时以其出于大将之所逼也,莫敢为之表章者。
呜呼!忠烈尝恨可程在北,当易姓之间,不能仗节,出疏纠之。岂知身后乃有弟妇,以女子而踵兄公之余烈乎?梅花如雪,芳香不染。异日有作忠烈祠者,副使诸公,谅在从祀之列,当另为别室以祀夫人,附以烈女一辈也。